作者：星 光
《利奥波德城》剧照 新现场供图
当我走出中间剧场，看到夜晚街面上来去匆匆的车流和人潮，感受空气中弥漫着辞旧迎新的气氛，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尚未完全风干的泪水拭去，收拾起心里的五味杂陈，踏上回家的路。奇妙的是，留存在脑海中的“翻绳游戏”，总在我心里嗡嗡作响，像是一场跨越50年的漫长记忆。
【资料图】
50年的家族画卷与犹太民族的命运
《利奥波德城》是英国著名剧作家汤姆·斯托帕德在82岁时写下的新舞台作品。如果你不熟悉这位剧作家的名字，那么只要提起曾获得第71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桂冠的电影《莎翁情史》应该就不陌生了——斯托帕德凭借这部电影拿到了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他被认为是英国当代最重要的剧作家，凭借《罗森格兰兹与吉尔登斯吞死了》和《戏谑》等作品确立了剧坛地位，这部《利奥波德城》也再次获得奥利弗最佳新剧奖。
我常说：如果是一台好戏，前10分钟就足以看出。《利奥波德城》就是这样一部令人拍案叫绝的好戏。幕布拉开，舞台上人影翩跹，人声渐强，铺陈在眼前的是同时在场人数达到10人以上的客厅群戏——一个富裕且庞大的犹太中产阶级家庭，在一场圣诞节聚会上谈论各自的生活，谈论心理学、哲学、音乐和数学；孩子们跑来跑去，如同好奇的永动机；圣诞树上要放一颗星星，孩子们却放上了“六芒星”，这是这部戏第一次用如此明显的意象，表达这个犹太家庭的传统与现代、保守与开放，同时也开启了整部戏一以贯之的幽默。这一幕中，每个人都有依次发言和频繁密集的大范围移动，从多角色焦点无缝切换，到聚焦于男主角与其身为数学家的妹夫关于“犹太人究竟是什么”的对话，完美体现出斯托帕德这位“语言怪咖”独树一帜的剧作风格。
从第一幕开始，观众就会沉浸在斯托帕德为我们徐徐展开的这幅横跨50年的家族画卷中。这部剧以1899、1924、1938和1955这4个年份为时间节点，带领观众一步步走进那段藏在深雾中的家族兴衰史，同时也将家族和个人命运与50年的动荡纠缠、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的颠沛流离熔为一炉，随着剧情的“起承转合”，我们以舞台上的这个家族为蓝本，得以照见整个犹太民族在20世纪上半叶的悲怆命运。
两层“虚实相间”
这部戏的精彩来自于它暗含着两层“虚实相间”。
全剧的发生地是维也纳的一座住宅，和剧名遥相呼应，现实中的“利奥波德城”也位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在犹太大屠杀之前，这里是为了逃离反犹骚乱、从俄国移民而来的犹太人落脚的第一站。斯托帕德似乎想把地图上的真实存在，与无所依凭、永远漂泊、没有祖国、不知远方在哪儿的一个个犹太家族心中的纠结，建构成虚实相间的叙事。通过剧中人物的语言、行为和境遇表现出他们各自心中的怕和爱，同时也可以凭借细致入微的摸索，找到那条贯穿民族历史和心理记忆的金线，堪称史诗。
这部戏的另一层虚实相间来自于斯托帕德的个人成长史。他出生于一个捷克犹太家庭，幼年因为战乱辗转于新加坡和印度，后来母亲改嫁英国军官，才移民到英国并改名汤姆·斯托帕德。在他50多岁的时候，一个并不认识的堂兄联系了他，他才彻底知道了自己与那个庞大犹太家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之后他又花了近30年的时间来重新消化、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而与之相对应的，来自剧中的第4代角色，这个家族最小的、那个幼年时期坐在地板上和自己的堂哥玩“翻绳游戏”并在长辈膝下学习数学知识的小男孩，他的妈妈同样嫁给了英国军官，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地道的英国人，与和他一起玩翻绳游戏的堂哥见面时甚至记不起幼年时期的记忆，他拥有最纯正的犹太血统，却也是对家族记忆最淡的，剧中借由堂哥的口说出的那句：“你的人生仿佛没有过往，你的身后仿佛没有阴影。”也像是斯托帕德对自己所言。
他用自己人生的“实”去碰撞剧中角色的“虚”，似乎在用这部复杂、精致又迷人的作品回答那个始终被追问的问题：“你的人生经历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
细节的回响最难忘
另外要提到的是，剧中几乎忘记自己犹太血统的男孩，叫“利奥”。这既是这个“城”的名字，也是这个庞大家族在时间的长河中，仍然幸存的血脉和念想。
剧中展现的无数细节，以及这些细节构成的回响，是最让人难忘的。第一、二幕中暂时平和、富庶的家族状况引领观众顺滑自然地沉浸，对“一战”中不幸失去生命的孩子也着墨不多。但就像暴风雨来临前，越宁静也就意味着越激烈。第三幕1938年，在纳粹幽灵开始席卷欧洲、犹太人的处境越发艰难的时局中，又是一次家族聚会，每个人都为自己和亲人的未来命运不知所措，就在此刻，纳粹闯入……不容分辩的呵斥、不加掩饰的调戏、不容置疑的命令——在一些人眼里，另一些人根本就不算人，只是可以随意践踏的牲畜，哪怕这个民族为人类文明贡献过灿若星辰的音乐家、文学家、哲学家、科学家、数学家，哪怕这个家族凭借多年辛苦经营拥有一份尚算殷实的工厂家业，哪怕这间屋里的每个人都是良善公民遵纪守法，哪怕还当着孩子们的面……惊恐、战栗、懦弱、坚强、守护、选择，在这一场群戏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宏大的群戏过后，紧随其后的第四幕反其道而行，仅用3个角色之间的互动完美收尾。家族最小的男孩“利奥”终于想起自己与这所房子、眼前的亲人和这个家族的牵绊，姨妈手写了一份族谱，一个一个回忆起他们的名字和音容笑貌，一声又一声苦涩的“奥斯维辛”，就像一记又一记重锤，狠狠地敲打每一个人的灵魂，那一刻，我潸然泪下。
斯托帕德说：“一个犹太人能够不成为伟大的作曲家，但他不能不做一个犹太人。”每个人都有来处，只有直面、寻找、认清自己的来处，我们才能去向远方，去向我们的“应许之地”。
利奥波德城常在。（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