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不是电子游戏玩家，这款名叫《回答》的游戏却给你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你联想起《俄罗斯方块》。游戏发生在一座工厂里，你需要将不断出现的小零件组装起来。每过一关，零件数量和组装难度都会提升，时限却在缩短。游戏平平无奇，只有一点很奇怪：提示框不时弹出，询问你是否用积分兑换有关工厂和零件的信息。你一再拒绝，游戏进程丝毫未受影响。通关后，游戏界面展示出你刚获得的高分，一段字幕骤然浮现：“恭喜你！你成功协助第三帝国取得了胜利！你是真正的效率大师。”
如果你刚才选择兑换信息，会发现这个工厂其实在为第三帝国和战争服务。你可以选择质疑任务，降低生产速度，勉强通关。然后你将得到一个可悲的低分，并解锁另一段字幕，大意是祝贺你搞砸了一切，不愧是“良知未泯的拒绝者”。
显而易见，这款刁钻的游戏不允许玩家胜出。如果你想赢得高分，那么在道德层面就是失败的。如果你提出质疑，拒绝盲从，就只能得到低分。《回答》的特别之处在于“冒犯”，它将游戏玩家逼入难于抉择的伦理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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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或不幸，你在现实中玩不到这款游戏；它只存在于美国作家加·泽文的最新小说《明日传奇》中。本书女主角、《回答》的创作者莎蒂声称其创作初衷就是“扰乱心神”，她不惧冒犯玩家，就像加·泽文不惧在《明日传奇》中向读者抛出挑战：无论你是不是游戏玩家，对游戏持有什么看法，你的认知架构都将被本书打破重建。
《明日传奇》，[美]加·泽文 著，张亦琦 译，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2月版。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
《明日传奇》的原书名（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来自莎剧《麦克白》的经典台词：“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小说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洛杉矶，莎蒂去医院探望姐姐，邂逅了刚刚在车祸中失去了母亲、左脚严重受伤的萨姆。两个孩子因电子游戏结缘，却由于误会渐行渐远。六年后，升入大学的他们再度相遇，联手开发出一款葛饰北斋版画风格的游戏《一五漂流记》，游戏杂糅了奈良美智的人物画、先锋音乐、莎剧、荷马史诗等元素，一推出就大获成功。借此契机，莎蒂、萨姆与他们的好友马克斯创办了自己的游戏公司。
然而生活不会在圆满处戛然而止，伴随一个个明天蹑步前行，自我怀疑、失败、猜忌、意外和死亡也纷至沓来……能为莎蒂和萨姆带来希望和安慰的，只有游戏。身为游戏玩家，他们借游戏逃离苦闷、脱离疼痛的躯体，获得短暂的休憩；身为游戏设计师，他们将自己秘不示人的创伤和回忆安放在游戏里，巧妙地为其改头换面、重新撰写情节和结局；身为艺术家，他们以游戏为媒介，反复回顾人生，求索生命的意义。
虽然“电子游戏”这个外壳可能会让一些保守的读者望而却步，但《明日传奇》事实上与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这类成长小说一脉相承。表面看，《明日传奇》讲述的是几位主人公在尘世间的沉沉浮浮，不过，小说还隐藏着一个“里故事”。这个故事记录着发生在主人公精神世界的跃迁，展现了莎蒂和萨姆如何借助创作，超越个体的悲欢得失，将现实中的创伤、刹那间的顿悟、无法排遣的情绪加以裁剪修饰，搭建起一个个虚构世界。这些世界的风貌和运行机制与现实迥然不同，但角色历经悲喜时的心理却能引发玩家的强烈共鸣。这一个个世界就是繁芜丛杂的现实的镜像，映照出莎蒂和萨姆关键的人生经历、选择和感受：缠杂不清的情感关系、身份认同危机、无从破解的道德困境，不存在最优解的抉择……不同的是，人生只有一次机会、一个结局，游戏却可以通过无数次重生追寻最佳结局。游戏给了莎蒂、萨姆和千万玩家改写人生、自我修复的机会。
电影《头号玩家》（2018）剧照。
基于此，加·泽文运用高超的技巧为读者呈现出一次次游戏创作的全过程——一个印象、一个念头如何成长丰满，幻化为引人入胜的情节，继而孕育出一个自成一体、天马行空的完整世界。譬如莎蒂和萨姆制作的大型游戏《双面人生》，其灵感来自一次意外：在《一五漂流记》宣告完成的那天，萨姆突然失踪（又很快被找到），莎蒂体验到了从希望之巅跌入绝望的撕裂感，灵魂似乎骤然与肉体及现实割裂开……她意识到，人生永远存在另一种可能；我们的生活由无数个选择构成，但还存在着另一种人生，由未被选择的事物构成，它们同样真实，几乎触手可及。由此，她生出制作《双面人生》的念头。
《双面人生》里存在两个平行世界，一个是游戏主人公身处的“现实”，一个则是险象环生的异度空间，“现实”中充斥着局限和困扰，好在主人公可以通过在异度空间披荆斩棘的冒险，间接影响甚至修复“现实”。“现实”世界有萨姆负责搭建，经过反复尝试，他将自己童年时代被病魔蹂躏的经历注入其中，编织了一个可信的、被病痛统治的世界；异度空间则由莎蒂构建，她在其中有意无意地再现了自己在男性占主导的领域中不断奋战的经历……《双面人生》是莎蒂和萨姆用自己生命的碎片镶嵌而成的马赛克艺术，尽管它浑然一体、恢宏绚烂，我们仍能从中分辨出那些属于创作者的痛楚、无助、挫败。只不过，它们在虚构世界中被赋予无限张力，汇入人类共同经验的汪洋，在数千万人心中引发了共鸣。
萨姆和莎蒂在小说里就像两颗双子星
加·泽文为萨姆和莎蒂设计了多款令人拍案叫绝的大型游戏，她不惜笔墨，逐一展示它们的世界观、人物、情节和视觉风格。尽管只能以文字为感受媒介，我们仍会为游戏的美感和创造力折服。事实上，每一款游戏都是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延展，每款游戏的创作都与他们的性格发展紧密关联，每一个美轮美奂的虚幻宇宙，都倒映着主人公身上的弧光。
加·泽文笔下的莎蒂和萨姆，是近年来虚构作品中少有的丰满角色。他们才华横溢，拥有多民族血统，天然具有超越种族和地缘限制的视野；他们成长于文化欣欣向荣、科技迅猛发展的年代，在创作中能够轻而易举地打破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间的壁垒……但他们也无法逃避自己的黑暗面。萨姆的脚伤影响了他的生活，每时每刻都给他带来剧痛，也让他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身体观：只有身体毫无感觉，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因此他迷恋在游戏中摆脱身体拖累，自由行动的感觉。受制于身体，他不愿与女性建立亲密关系。他虽然深知自己不能没有莎蒂的陪伴，但“爱”却始终无法说出口，他觉得自己“对莎蒂的情感已经超越了爱，需要另一个词才能够表达。”
萨姆在情感上的退缩含蓄与他在人前表现出的洋洋自得形成鲜明反差，他喜欢站在聚光灯下，把自己与受欢迎的游戏形象绑定，夸大其词地给公众讲述创业历程，甚至将游戏作为政治化表达。不同于萨姆，莎蒂觉得与别人建立亲密情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她曾错误地介入过别人的婚姻，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虽然伤痕累累，但她从不惧怕表达爱，她总是把对萨姆的爱挂在嘴边。然而，萨姆的沉默让她渐渐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怀疑，当萨姆享受万众瞩目时，作为游戏真正主导者的她却因为自己的性别被公众忽视。莎蒂的不甘和焦虑，她对失败的恐惧逐渐累积为对萨姆的怨愤不满，导致他们的决裂……
电影《失控玩家》（2021）剧照。
有趣的是，萨姆和莎蒂在小说里就像两颗双子星，彼此吸引，又不可避免地分道扬镳；他们一次次相聚，一次次分离。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是恋人，这一设定拓宽了他们关系的维度。莎蒂和萨姆的关系跳出了恋爱、结婚、情感危机的单一向度，他们之间有爱，有超越爱情的伙伴关系，有审美和价值观的分歧；他们面临着人际关系中种种幽微又沉重的因素，比如无法确定自己的付出是否能得到回应，比如彼此猜忌、竞争、妒忌，比如对关系走向的不确定……一段真实的关系都是枝蔓丛生、剪不断理还乱的，莎蒂和萨姆这种难于定义的关系才是现实生活中人际交往的常态。
萨姆和莎蒂多面的性格以及他们充满张力的关系，为《明日传奇》的故事营造出强烈的真实感和纵深感。为了与此相应和，泽文在小说中设置了“现在”和“过去”两条时间线。就像《双面人生》中的日常世界和异度空间彼此影响一样，“现在”发生的事件不断触发“过去”的回忆，“现在”和“过去”在叙述中齐头并进。
读者开始阅读不久，就通过当下与回忆的碰撞，对莎蒂和萨姆的过去有了基本了解：他们童年时代的相遇和决裂、车祸、萨姆母亲的搬家决定……不过，泽文铺展往事时采用了遮蔽读者部分视野的叙述诡计，过去时间线上的主要事件早已揭晓，但在一次次讲述中，作家如剥洋葱一般层层剥去我们眼前的遮蔽，每一点真相的揭露都是对读者已知事实的重新建构；直到故事尾声，读者才终获完整的视野，“现在”和“过去”严丝合缝地拼出层次丰富的图景——既是社会和游戏产业大变革的全景，更是两位主角心理世界的微缩图景。我们以为自己一直在从外部窥视主角们的人生，事实或许恰恰相反，我们的视野之所以受到遮蔽，正是由于我们在用角色的内视角审视他们，其中夹杂了太多被压抑的情绪和无法正视的痛苦，他们只能选择视而不见，从而骗过了读者，更骗过了自己。而遮蔽的去除，也意味着他们正试着与人生中糟糕的部分和解，重整旗鼓，迎向接踵而至的明天。
游戏反向影响了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陪另一个人玩，这风险可不小。这意味着你要敞开自己的心扉，暴露自己的内心，直面受到伤害的可能……世上没有比一起玩耍更加亲密的行为，就连性行为都不能与之相比。”这论调一看就出自萨姆之口，游戏已经渗透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具有干预现实事件、参与人际交往的力量。不只是萨姆，《明日传奇》中的各个人物都置身于游戏的互动关系之中。就连文本也受到了这种互动性的影响。
小说中，莎蒂和萨姆眼中的现实总带着游戏感，游戏反向影响了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车祸发生后，小萨姆反复回顾自己短暂人生中的每个节点，想达成躲过车祸、成功“通关”的结局；童年的莎蒂一边享受着萨姆的友谊，一边独自玩着一场幻想慈善游戏（这让萨姆感到被冒犯，导致他们友谊的首次破裂）；萨姆和莎蒂受困于各自的问题，决定分开制作《双面人生》中的两个“平行世界”，于是他们所在的时空也发生了分裂……为了与游戏感相契合，《明日传奇》的文本采用了丰富的形式转换。在某几章中，作者使用了“非玩家角色”的第二人称叙事、游戏脚本戏仿、两个主角各行其道的双线叙事……伴随情节畅快的流动，这些形式上的改变不会给阅读带来障碍，反而给人以内容和形式高度统一的和谐快感。
电影《头号玩家》（2018）剧照。
由于小说题材和风格的独特性，作者单独为它创造了一种循环往复的立体结构。或许我们可以称其为“鲁班锁式”结构。作者在叙述中不断留下线索，不断充实、延续这些线索，读者则要像玩电子游戏一样，把它们捡拾起来，存入工具栏。它们都是一些细巧的构件，暂时用途不明，需要读者细心逐步拼合它们。一旦拼合得当，这些小构件就会形成紧紧咬合的榫卯结构。阅读过程因而成为一项挑战，读者要令藏在字里行间的构件各就其位，聚合成精巧圆融、不可拆分的整体。然后，我们会发现每一根构件都贯穿整体，所有构件之间都有所牵连，缺一不可。而这些构件承载着小说中许许多多未被作者挑明的秘密——
构件之一，“安娜”。安娜是萨姆妈妈的名字，她的全名是安娜·李，一位不入流的韩裔演员。她的死亡是萨姆从幸福跌入不幸的分水岭。萨姆无数次地回想，如果妈妈没有带他从纽约返回老家洛杉矶，她就不会出车祸，萨姆也不会失去妈妈和一只脚。安娜·李是萨姆一生悲剧的源头。然而，当真相一层层揭晓，我们发现安娜这个名字与萨姆的纠葛要远深于我们的想象。萨姆母亲离开纽约的原因是她目睹了另一位安娜·李坠楼轻生。为了逃避相同的命运，她回到洛杉矶，接替了一位名叫安妮（但同事都以为她也叫安娜）的模特在一档电视节目里的职位。萨姆的妈妈逃离纽约安娜·李的命运的同时，也接受了洛杉矶的安妮的命运——安妮死于车祸，因此她的职位才空缺出来。在萨姆的人生中，安娜这个名字似乎总与不祥相伴。不过，随着又一位安娜·李粉墨登场，魔咒被打破了。第三个安娜·李为萨姆带来了一份绵延十余年的守护，得益于此，萨姆才有机会开创自己的事业……一个又一个安娜此消彼长地影响着萨姆的命运；读者像在拆套娃，一个里面套着另一个；可直到故事结束，真正的安娜才会现身。加·泽文在后记中感谢了自己的母亲爱兰·泽文，而小说曾提到名叫爱兰的韩裔女性会把自己的名字音译为安娜。至此，我们才真正领悟安娜这个名字贯穿整部小说的意味。
构件之二，“XYZZY”。XYZZY是游戏《巨洞冒险》中的特殊指令。玩家可以运用这个指令实现两个地点之间切换。《双面人生》继承了这个设定，但XYZZY所连接的不是两个地点，而是两个不同时空。意味深长的是，我们在阅读中会发现《明日传奇》中存在着各种XYZZY指令，它们如一条条潜藏在文本之下的虫洞，构建起无数神秘的联结。萨姆和莎蒂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产生了难以解释的默契，当时的一句玩笑“你死于痢疾”，逐渐演化为他们关系中的一个快捷指令，就算他们友谊破裂，互相不理不睬，只要萨姆说出这句玩笑，就如同按下XYZZY指令，他们的默契会立刻重新建立，而事业、命运也被这条指令连接起来的……萨姆和妈妈出车祸的那天晚上，妈妈说起一条贯通洛杉矶的秘密公路，找到它便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越整座城市。这条公路就是潜藏在城市中的XYZZY指令，成年后的萨姆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它，或许他是在寻找一条回溯过往，修正错误的快捷指令。有一天他真的发现了一条路牌上标着“∴”的神秘之路，他将这条路搬到了为莎蒂开发的游戏《先驱者》中，为莎蒂的角色创造了一条专属捷径……加·泽文还在小说里埋伏了很多现实中存在的游戏、路标、建筑，它们是连接我们身处的现实和虚构世界的指令，这些指令模糊了不同世界的边界，让读者沉浸在亦真亦幻之中。
电影《头号玩家》（2018）剧照。
构件之三，“非玩家角色”。非玩家角色是游戏中不能为玩家操作的龙套角色。《明日传奇》中，“非玩家角色”是萨姆给好友马克斯的定位。如果说萨姆和莎蒂注定成为天才的创作者，那么马克斯就为我们展示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他很聪明，却不是天才；他善于打理烦琐的日常事务，却从不实际参与游戏创作。萨姆觉得他与自己和莎蒂不同，他是“非玩家角色”，一位“驯马者”——《伊利亚特》的众多英雄中，马克斯最爱的是中规中矩的赫克托耳，而不是大英雄阿喀琉斯。他认为，高尚的“驯马者”赫克托耳证明了一个人不需要成为神或者国王才能死得有价值。萨姆和读者不知道的是，马克斯的命运就隐藏在“驯马者”这个名头之中，赫克托耳的命运也将是他的命运。面对暴力袭击，他以非常马克斯的方式从容应对，高尚而坦然地面对死亡。他不是神或者国王，但无论生死，他都庇护着萨姆和莎蒂。他的离去，让萨姆看到了一个真相：如果没有非玩家角色，玩家将处于无所适从的境地。
……
我们还可以罗列出更多潜藏在文本里的构件，它们都值得细细拆解，比如一五的身份和性别，艾米丽·狄金森含义的神秘诗句，萨姆为莎蒂画下的一个又一个迷宫，刻印下萨姆名字的大金刚游戏机……但是，我们无法用这种列举来穷尽《明日传奇》一书的丰富意旨和多元主题。它们交错纵横，伏脉千里，构建出一个拥有多重时空、多重世界的迷你宇宙。
电影《失控玩家》（2021）剧照。
在这个宇宙之中，蕴含着无数回忆和错误，也蕴含着无限的创造力和许许多多的明天。它宛如真实人生的缩影。虽然我们每个人在大地上只过一生，但在当下和死亡之间，总还有无数的明天。即便我们像莎蒂和萨姆那样，一次次把生活搞砸，但在曲终人散之前，每个人依然还有下一次机会。
莎蒂的游戏设计老师曾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下一次，失败得好一点儿。
撰文/刘丹亭
编辑/何也
校对/卢茜